晚来春

我和嫡姐都是五品小官家的女儿。
上一世，我被迫嫁给了嫡姐出身寒门的未婚夫周裕，而她则成了诚王的妾室。
但不到一年，诚王在夺嫡之争中失败，被贬为庶人，嫡姐作为妾室被牵连卖身为奴。
而周裕却靠着从龙之功做了首辅，我因此得封诰命，风光无限。
在春日宴上，嫡姐伪装成府中奴仆，用一把匕首了结了我的性命，而后自戕。
再睁眼，她匆忙嫁给了寒门未婚夫，我则被顺势推给诚王为妾。
重来一世，我看着嫡姐急切筹谋的样子，内心只觉得悲凉。
（一）
九月初三，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可惜作为妾室的我，只称得上被纳入王府。
一顶晃晃悠悠的暗红色小轿从王府侧门抬进去，喜嬷嬷扶着我的手坐进新房里，只需等司马诚掀开盖头就算是礼成。
众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我看着被红布遮挡住的视野，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为人妾室，没有八抬大轿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但连喜乐鞭炮都省去的，恐怕百十年间也就诚王府这独一份。
也难怪我的嫡姐林雅，那般天仙儿似的人物，在上一世回门后哭诉不停，说诚王是个铁石心肠的，直闹着不肯回王府。
后来还是父亲厉声训斥，才将不情不愿的嫡姐送回来王府。
我的轻抚上自己的脸，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
我的容貌，比之嫡姐实在是貌若无盐。想来，今夜的洞房花烛夜，乃至以后的日子，我也不会比当初的嫡姐好过几分。
好在司马诚虽冷心冷情，后院却是极干净平和的，王妃侧妃通通没有，除了一个初试云雨的通房，就只有我一人。
如此细细想来，暂时不必担心太甚。
司马诚不来，我也不敢擅自睡下，只能强撑着精神端坐在床上。
我困得厉害，忍不住打起盹来，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骚乱。
“拖下去，乱棍打死！”
“王爷……饶命啊王爷……”
哀求声和惨叫声接连响起，伴随着一声声闷棍落下，不多时便归于平静。
我听得出来，那声音是我的陪嫁丫头翠儿。
但我没有动作，因为我隐约听见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很快，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还没等我调整好紧张的呼吸，头上的盖头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掀起。
“呵！”
司马诚的脸庞映入眼帘，他薄唇紧抿，神态冷冽，深邃幽黑的瞳孔盯着我，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你倒是沉得住气。”
我心中一凛，忙屈膝跪倒在地上。
“妾身拜见王爷。”
却不想何处惹恼了他。
他上前掐住我的脖子，目光冰冷：“你可知道，本王生平最恨你这等装模作样的贱人！”
我几乎要窒息昏死过去，面上却竭力保持着楚楚可怜的神态：“王爷……妾身不知做错了什么……咳咳……”
我没有挣扎，任由眼泪簌簌落下。
毕竟，他可以在新婚之夜杖毙我的丫鬟，却不会真的让我死了。
果然，在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他松开了手。
“你的陪嫁丫鬟私自在本王书房附近窥探，行迹败露后却往你院中逃窜，对此你可有什么解释？”
我跪坐在地上，长睫垂泪，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妾身不敢欺瞒王爷，翠儿是妾身母家选的丫头，妾身并不知晓翠儿的底细，也实在不知她为何要这样做。妾身斗胆，想来是翠儿不懂规矩，才冲撞了王爷。”
我想司马诚应该听得出来，翠儿可不是我的人。
“只是翠儿冒犯了王爷，是妾身未行管教之责，还请王爷降罪。”
说罢，我顺从地跪好，静静等待他发话。
他睨着我沉默许久，直到我膝盖开始酸痛，才沉声说道：“既入了王府，便知情识趣些，本王也可放你一条生路。”
“倘若有什么别的企图，想必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我听得出来他话语里的威胁，脑海中浮现出嫁前父亲的话，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叩首：“是，妾身明白。”
（二）
父亲是在及笄那天忽然传唤我的，那是我第二次离开生活了十余年的后院。
而第一次，还是在上辈子。
管家一路穿廊过堂，引着我到了书房。
我垂头不语，余光中却瞥见了一个浅粉色的裙摆。
是林雅。
我偷偷抬眸看她，只见她坐在父亲身侧的椅子上，正不紧不慢地抿着茶水。
“父亲。”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她似乎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娇声开口问道：“不知您唤女儿来所谓何事？”
父亲瞥了我一眼，随即又看向林雅，语气和善：“为父想着你二人今日及笄，也该说门好亲事了。”
林雅笑容僵了一瞬，她的眼神从我身上扫过，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欣慰与庆幸。
“多谢父亲。”再看过去时，她依旧笑得明媚娇俏：“婚姻大事，自然听从父母之命。”
“只是女儿自小周公子定下婚约，此番只须劳烦父亲为二妹相看即可。”
我心中微动，忽然想到上一世林雅根本不知道她和周裕曾定过亲，只是顺从父亲做了诚王的妾。
直到后来周裕找上林府要求完婚，事情闹大以后，我被父亲推出去堵住悠悠众口，才知道原来周裕竟和林府嫡女定了娃娃亲。
上一世的林雅后来也得知了这件事，可是这一世，一切还没发生，她又怎么会知道婚约一事？
莫非？她也同我一般重生了？
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就变得越发合理……
父亲膝下子嗣单薄，只有我与林雅两个血脉。
我们同一日出生，小娘在生我那天难产死了，大夫人也在林雅出生不久后过世。
其实父亲一直不知道，我与林雅的关系并不是像他看到的那样陌然。
正相反，由于父亲总是喜欢酒后打骂我们，我与林雅自小抱团取暖，长大后更是学会了在他面前掩饰、隐藏。
我装胆小怯懦，林雅则借着美貌获得父亲的青眼，扮做娇俏蛮横的样子。
记得上一世，父亲为了向上爬，不甘心将貌美的嫡姐嫁给身无功名的周裕，于是狠心设计嫡姐落水被诚王所救，让嫡姐做了诚王的妾室。
但他又想维护自己的名声，便让我入了大夫人名下嫁给嫡姐的未婚夫。
这一世，恐怕他依旧想如前世那般安排我们二人的婚事，为他钻营。
我心头悲凉，果然听到他不赞成道：“雅儿貌美，周家那小子如何配你？”
“依为父看呐，不如嫁给诚王，至于周裕，便让你妹妹嫁过去，也算是全了周林二府的情义。”
“诚王……”林雅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厌恶，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
“女儿本该听从父亲安排，只是女儿空有容貌，实则是个愚笨冲动的，唯恐惹恼了王爷连累全家，再者嫡女悔婚为妾，实在辱没了父亲的风骨。”
她看向我，悠悠道：“倒是妹妹性子小心谨慎，想来定能博得王爷欢喜。”
“更何况，周公子虽无功名，却十分受瑞王赏识，女儿与他感情甚笃，日后若有风吹草动，也好为父亲解忧。”
她这番话说的漂亮，很快就让父亲改变了想法。
毕竟瑞王与诚王都是很受皇上宠爱的皇子，如果能同时在这两个人身上押宝，不管以后谁登基为帝，他都能飞黄腾达。
他一向觉得我是个懦弱好控制的，也担心林雅对周裕念念不忘坏了大事，思忖片刻就答应了下来。
“好！”他看向我和林雅，笑着招来两个丫鬟：“翠儿、柳儿。”
“日后便让她二人分别跟着你们，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时时告诉为父，才好为你们谋划一二……”
（三）
那晚过后，我被禁足在自己房中，不仅没能回门，还连着数十日没有见过诚王。
期间，我听府上下人说林雅和周裕成婚了，彼时恰逢秋闱放榜，周裕中了解元好不得意，二人还在回门时上演了一出恩爱佳侣，惹得京中不少小娘子艳羡不已。
可只有我知道，林雅恐怕并不如表面上这般幸福。
毕竟曾与周裕做了多年夫妻的我知道，他不仅不能人道，而且还会把自己的妻子送给瑞王玩弄，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
前世周裕的解元之位，就是靠将我献给瑞王换来的。
瑞王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私下却是个十足的变态，尤其在房事上，格外喜欢折磨女子。
想必这一世，林雅一定受了不少苦。
想到平日里但凡破一点油皮都会喊疼的林雅，我心头一阵刺痛。
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只是还没等我多想，司马诚忽然来了。
月色森森，他一身寒气推开我的房门，让我服侍他安寝。
我乖顺地跪在他脚边，连呼吸都不敢放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呼吸声从床榻上传来。
我抬起头看向熟睡的司马诚，温柔小意从脸上褪去，恨意渐渐弥漫上心头。
我想起来上一世的林雅，被他囚禁，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短短一年就饿得面黄肌瘦，甚至还不如讨饭的乞丐强健。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羞于被父亲设计，被迫收了林雅做妾。
他觉得林雅身份低微，让他失了脸面。
可林雅，分明没有跟着他享受过一日荣华富贵，却在他获罪以后，被他动用仅剩的人手卖入青楼，任人凌辱。
若不是我到的及时，恐怕林雅早都一脖子吊死在青楼梁上了。
双拳紧紧攥起，指甲几乎要掐破手心。
他该死！
他们都该死！！
我站起身，双手探向他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他睁开眼，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你在做什么？！”他眼神锐利，死死地盯着我。
我动了动被捏得生疼的手腕，却是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王爷被子歪了，妾身只是怕王爷着凉。”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被他踢到一边的被子。
“多管闲事！”
他冷哼一声，甩开我的手，目光却不似之前冷冽。
我猜测他心底已经对我少了几分防备，连忙趁势说道：“王爷是妾身的夫君，是妾身的天，关心王爷的身子是妾身该做的。”
又仿佛害羞，低声喃喃道：“王爷的事，都是大事。”
我视你为夫君，不会害你的，王爷啊，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对你一片真心的可怜女子。
所以，别再怀疑我了。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一双含情眼默默看着他。
但我想，司马诚大概会对我有所改观，哪怕不多，却也够了。
果然，他打量了我一会儿，面上虽没有变化，但半晌之后，他忽然披上衣服大步离开。
“本王还有公事，你早些安置罢。”
快要踏出房门时，他扭头，放缓了声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面上诧异又感动，连忙回他，声音里是隐藏不住的欣喜：“妾身名林稚。”
垂眸恭送他时，却缓缓收起了笑颜。
连自己枕边人姓名都不知，此刻施舍了丁点关怀，莫非我还真要感恩戴德不成？
（四）
三日后，司马诚解了我的禁足。
为表感激，我亲自动手熬了碗参汤，又晾到合适的温度，才款款前往司马诚的书房。
一路畅通无阻，书房门口连个婢子都没有。
我知道的，他想试探我。
恰巧，我也很乐意配合他。
我轻叩了两声门，无人应答，索性推门而入。
书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摆满折子的长桌案。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将参汤放下，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连眼神都没给折子半分。
不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趁着无人时窥探机密吗，看来司马诚还是怀疑我是父亲派来的奸细。
只是他未免把我想的太蠢，我可不会步翠儿的后尘。
我要让他知道，我只是个一心爱他为他好的弱女子罢了。
我想，看到我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他也应该打消了几分疑虑。
我不动声色地离开书房，正准备回去，肩膀却被人扣住。
“谁？”我吓了一跳，忙转身，就看到一袭黑衣的司马诚。
“王爷怎么来了？”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这是本王的书房。”
闻言，我不好意思极了，脸上霎时浮起薄红：“妾身愚钝。”
却见他勾唇，笑容一闪而过：“过来研磨。”
他走向长桌打开折子，眼睛却一直落在我身上，似乎想看透我一样。
我只抿唇不语，低头默默研磨。
“你不问本王为何看你？”
我摇摇头：“妾身不敢揣测王爷心思。”
“你倒懂事。”
空气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墨条划过砚台的沙沙声与呼吸声。
我在心底盘算，估摸着最近应该快到他被皇上派去敌国和谈的日子了。
我清楚地记得，上一世他这一去差点死在外面。
敌国皇帝设宴款待，却在他的酒杯里下了剧毒。
好在随行的大臣带了解毒的丹药，才堪堪保住他一条命。
可惜回来后，他便成了废人，不仅彻底失去了登上皇位的机会，还因为脾气暴躁多次作死，最终遭到皇上厌弃，被贬为庶人。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给他提个醒。
毕竟如果他真的死了废了，我的所有计划都会功亏一篑。
“王爷，妾身昨夜做了个梦。”我缓缓开口打破了平静。
“梦里，你身在异国，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妾身不敢诅咒王爷，只是实在担心王爷安危，所以才斗胆多言，将这个梦告诉王爷。”
司马城听到这里，停下手中的毛笔。
他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底藏着深沉的怀疑。
“本王今天早朝才被父皇任命为和谈使臣，你又怎么会知道本王在异国之事？”
“王爷，妾身一介女流，怎会知晓朝堂之事。”我语气很轻，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诚恳地说道：“这是妾身娘亲留下来的丹药，危难时刻能保住性命。”
“王爷这次过去，带上它吧。”
司马城犹疑地打量着我，眼神似乎想将我看出个窟窿来。
我心中冷笑，将荷包递到他面前。
“王爷若是不信，可以让府医检查。”
他没有动作，眉头微皱。
我抬手，将荷包放在桌上，沉默片刻，认真地开口：“王爷，我希望你能平安归来。”
听到这句话，他明显愣了一下。
最后，他还是将荷包收下，揣进怀里。
“多谢。”
（五）
司马城走了。
我拿上母亲的遗物，来到了陆氏商行。
上次我来这里，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而这次，我是为了找我的表姐陆晴——陆氏商行的家主。
她见到我时，显然有些诧异：“稚儿，你怎么来了？”
也难怪她诧异。
从前，我处境艰难，表姐又是商籍，加上她时常不在京城，我们之间关系十分疏远，甚至还不如一般亲戚。
可也是在上一世，表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受尽折磨，竟然奉上大半家财恳请周裕和瑞王放过我。
也是在表姐的帮助下，我用重金赎回了身在青楼的林雅，将她送到陆家修养。
只是没想到，这一举动却害了陆家上下。
瑞王登基后忽然翻脸，以窝藏逆王逃妾为由处死了陆家百十口人。
除了恰巧离开京城求医的林雅，无一人活下来。
而我也再次跌入为人禁脔的深渊。
后来，林雅不忍我再受屈辱，便在春日宴上混入奴仆中，在一众高门显贵面前揭露了周裕与瑞王的禽兽行为。
那时的我已经快要油尽灯枯，周瑞二人又不许我佩戴任何锐物，于是最终，林雅当众用一把匕首结束了我们的生命，换来了真相大白。
可最后，一切还是被身为皇上的瑞王遮掩了下来。
现在想来，上一世的我们还真是天真。
竟以为能用生命撼动皇权，换取真相，殊不知只是蚍蜉撼树，傻得可怜。
这样不划算的买卖，我想我再也不会做了。
我吹散茶碗上方的热气，仿佛这样就能让眼眶不那么湿润。
而后看向陆晴：“表姐可是怪我来得太晚？”
陆晴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我只怕你觉得我为商粗鄙，登不上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