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请再爱我一次

我死在了清明节前夕，是被狗活活咬死吃掉的。
我仅剩的一条胳膊刚被埋好，妈妈就回来了。
她自然没有发现我不见了，她更不会关心我去了哪里。
两个小时前，她正冷眼看着我被狼狗扑倒咬得鲜血淋漓。
「妈妈…救命…我怕……」
我被狼狗扑在地上，努力伸出手，抓救命稻草一样去够妈妈的鞋尖。
可她只轻蹙秀眉，抬脚将我的手踢到狗嘴面前。
「旺财是我养大的，它伤不伤人我能不知道吗？你个白眼狼，当初骗你爸跟我离婚，这会儿还要骗我打旺财吗？」
狼狗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将我的胳膊死死咬住，狗牙贯穿了我的血肉。
我又疼又怕，只能凭本能拼命撕打着狗头上的毛发。
哪怕被我揪下来两撮黑毛，狗嘴也没有丝毫放松。
但正坐在一旁沙发上打游戏的刘霖先看不下去了，懒懒开口：
「阿姨，你快看看旺财，旺财被白眼狼拽伤了。」
刘霖，是妈妈白月光刘航的孩子。
妈妈向来宠他，宠到他养的一条狗都要亲自照顾。
「我都舍不得打旺财，你怎么敢的？」
看到旺财头顶上秃了两块，我妈心疼极了，提起我的衣领将我扔到身后。
泪眼汪汪抱着狼狗的头仔细检查。
她没看到断了半截胳膊哭得撕心裂肺的我，更没看到狗嘴边沾染的猩红。
也许她本来打算转身看看我的，但她被刘霖叫住了，
「阿姨，我好担心旺财，它是我爸的最爱，却伤到毛皮了，阿姨你去给它买点药好不好？」
因着一句给狗买药，我妈都没顾得看我一眼，便步履匆匆出了门。
这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
我吓得瑟缩在墙角，拼命地用电话手表给她打电话，但十几个电话拨打下来，全部无人接听。
迎接我的，只有旺财瘆人的兴奋吼叫。
我终于被和我一样高的狼狗活生生咬死了。
我本来以为刘霖还和以前一样，他只是想玩我而已。
我爬过去用鲜血淋漓的手扒拉他的裤腿，我求着他让我活下来。
我还有答应爸爸的事情没有做到呢，我还有精心准备的礼物没有送给妈妈呢。
我不想死，死真的好疼好疼啊。
但沙发上的男孩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将脚收回沙发上，戴上了耳机。
他任由旺财吃了我的大腿，吃了我的内脏，最后只剩下一条右胳膊时，旺财舔舔嘴巴，吃不下了。
刘霖这才站起来，嫌弃地将妈妈最喜欢的真皮沙发推到了鲜血淋漓的角落，掩盖了所有痕迹。
因为推得太用力，沙发一脚被刮出一个丑陋的褶皱。
最后，刘霖将我的胳膊和沾满鲜血的电话手表一起埋在了入门那里的地板下。
就是现在妈妈站立的地方。
她就蹲在我的残骸上，温柔地抱着咬死我的罪魁祸首，把宠物搽剂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
她记得买宠物搽剂，记得买清明节踏青时要吃的自热火锅，记得刘霖不爱吃辣，刘航不吃青菜。
她甚至记得给狗准备踏青的狗零食。
她独独忘了我。
「旺财这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嘴怎么这么臭啊。」
妈妈皱眉，用牙刷细细将狗嘴里的脏东西洗刷干净。
她不知道，那全是我的血肉。
我的胸口闷闷的，好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眼角有些酸涩，刚想哭又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哭了。
2
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死的角落，凝视着沙发上的褶皱。
我希望妈妈能走过来看一眼，她只要看一眼，一定能发现异常的。
好像感受到我的目光似的，妈妈真的看了过来。
她真的发现自己心爱的真皮沙发被刘霖弄坏了，她真的深深望了一眼那块褶皱。
妈妈，他弄坏了你的沙发，过来打他啊，过来勾头看一眼沙发吧。
你不是最在乎沙发了吗，在乎到我坐了一下就被你罚跪了一天一夜，永远都不准我碰它。
你只消看一眼，就能发现沙发后面亮白的墙上血迹未干……
「怎么给沙发换了位置？」
妈妈脸上的神情和我想象得一点都不一样，没有丝毫波澜，反而带着宠溺看向刘霖。
「好玩呗。」
瞧瞧，多烂的理由啊。
刘霖仍懒懒戴着耳机，敷衍得头都没有抬起来。
可是妈妈信了，不但信了，嘴角还露出一抹无比溺爱的笑容：
「你呀！」
她转身进了厨房，去给刘霖做可口的饭菜，去给刘航洗衣服，给旺财垫好了狗窝。
她怎么还是，没想起我呢。
「念语那丫头呢？跑哪里去了？」
终于有人提起我来了，我转身，看到了刚刚出院回来的外婆。
在妈妈新组的家庭里，只有外婆对我最好了，只有她才会关心我的死活。
但因为她身体不好要经常去医院，不能时时刻刻在家里护着我，这才导致了我的悲剧。
「那个白眼狼？呵，看不起我们这里小门小庙的，去找她那个首富爹了呗。」
「人家全城首富的闺女，你瞎操的什么心。」
妈妈唇角满是讥讽，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不可能，那丫头最宝贝她的小黑行李箱了，不可能不带走的。」
外婆用枯槁的老手从她的房间里拉出我的行李箱，我赶忙就要扑过去紧紧抱住。
却一把扑了个空。
爸爸说过，这个箱子只有妈妈才可以打开，里面的东西只给妈妈一个人看。
看到外婆拿出行李箱，我竟然急得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
「记得那次你大半夜要把她赶出去，她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只顾着去抱这个行李箱。」
妈妈明显地犹豫了，她刚想伸手去碰我的行李箱，身后外婆的话又幽幽传来，
「不是我说你，当妈的怎么会跟儿女有隔夜仇呢？她当年那么小，她才八岁，有些话就是戏言……」
「戏言？妈，你甄嬛传看多了吧，你也认为那个白眼狼没有撒谎，你也觉得是我背叛了她爸？」
「明明就是因为她的几句话，害得我离婚后净身出户的。她这几年跟着首富爹潇洒，她怎么没想过自己娘怎么活过来的？」
我妈似乎猛然间想起来什么，嘶吼得声音都变了形，一脚踹在了我的行李箱上，将它踹出去几米远。
我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妈妈的脚不是踹在行李箱上，而是踹在了我的心口上。
我早应该明白的，她还是很讨厌我。一直都讨厌我。
3
爸爸偷偷送我过来的时候说，妈妈见到我会很高兴很幸福的。
但现在看来不是的，是我死了，她永远见不到我才最幸福。
从我站在妈妈新家门口的那一刻，我就应该明白的。
我拖着我的黑色行李箱站在妈妈新家门口时，心里忐忑了好一阵子。
妈妈要是抱我了，我是不是也应该抱抱她？
她见到我会不会哭出来，我是不是要提起准备好纸巾啊。
她一定像我想她那样，日日夜夜都念叨着我吧。
我嗫嚅着，满怀期待敲响了妈妈新家的门。
「妈妈，爸爸破产了。他说将抚养权给你啦。妈妈，我们又能……」在一起生活了。
后面几个字我还没说出口，就全部噎死在喉咙里。
妈妈没有我预想的那样将我抱起来，亲亲我的脸颊。
她狠狠揪住了爸爸给我扎的朝天辫，好像要把我的头皮生生拽下来一样。
「你爸破产了你想起来找我了？你不是死活不跟我走吗？有些事儿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就原谅你。」
「滚，现在就滚回去。我没有你这样谎话连篇的闺女。」
顺着台阶滚下去时，我整个人都还是错愕的。
曾经连我被蚊子咬了都心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的人，居然亲手将我推下了台阶。
行李箱，爸爸说了，只要妈妈打开我的行李箱，她就一定会重新想起我来的。
我奋力将行李箱举过头顶，想要递给妈妈，
「妈妈，我和爸爸，送你的……」
「阿姨，我不喜欢黑色，把这个行李箱拿走。」
妈妈身后一个小男孩冒出头来，她愣怔了一秒，将我的箱子踢了出去。
我不记得当时我趴在地上是笑着的还是哭了。
我只记得妈妈看那男孩的表情，温柔，慈爱。
而她看我时，却是厌恶，嫌弃。
但妈妈最后还是让我进了家门。
她没有给我收拾房间，没有为我添置任何衣物和用品。
甚至故意让旺财和刘霖欺负我。
我晚上累得双脚麻木，我想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一躺，坐一坐也行。
我不会弄脏的。
可是我屁股还没有挨着沙发垫子，妈妈已经咆哮着，拽住我胸前的衣服将我扔到了一边。
她很生气，她脸上阴沉的表情吓得我心尖都在打颤，
「谁准你坐沙发的？」
妈妈一定很爱这套沙发吧，我想，比我爱我更多更多的爱。
等客厅里的灯全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寂静中的时候。
我终于没有勇气去碰一下妈妈更爱的沙发，窝在地上的一个角落里昏昏欲睡。
本来我就要忘记疼冷的感觉，睡着了的。
可是爸爸突然打来了电话，
「囡囡，跟妈妈在一起开心不开心呀？妈妈对你好不好呀？」
「开心！妈妈给我买了漂亮衣服，带我吃了好吃的。现在正搂着我睡觉呢。爸爸，你不知道，妈妈家里的床可大可软，可舒服啦！」
我揉了揉饿得咕咕乱叫的肚子，强打起精神来笑着跟爸爸炫耀。
对面也传来一阵爽朗愉悦的笑声：
「那就好……那爸爸走的也安心了……」
可是我笑着笑着，豆大的泪水就啪嗒啪嗒砸在身上，烫得我心底生疼。
4
后来是外婆将我领进了她的房间，我才终于留在了妈妈身边。
我好像融入了妈妈的生活，又好像没有。
她准备早饭时向来只做三人份的，餐桌上时常忘记摆放我的筷子，忘记摆放我的椅子。
她时常不小心就踢到了蹲在角落的我，然后惊异地发现原来这里有个人。
开家长会时，哪怕我与刘霖班级就在隔壁，她也不会去看我一眼。
就连过几天清明节踏青，妈妈都只买了三份自热火锅，没有我的。
我宁愿相信，妈妈只是忘了我的存在，她不是故意的。
他们一家人踩着我的遗体残骸忙里忙外，忙着出去踏青游玩的所有事情。
只有外婆跟在妈妈身后，老朽的身体颤颤的，声音也沙哑得发颤：
「我总觉得念语那丫头出了什么意外，你给她爸打个电话问问吧。」
「就说是我让你问的，我这把老骨头不放心呐。」
妈妈烦躁地拿出手机上下拨动着，我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在她柔软的指腹间上下滑动。
我不明白，几个电话号码有什么值得来回翻动的。
难道是妈妈想给我打电话了吗？是她想我了吗？
后来她终于下定决心，拨出了我的电话手表。可是结果当然还是无人接听。
妈妈更烦躁了，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房间里直打转。
最后终于一字一字扣出了爸爸的电话号码。
「阿姨，你是在担心姜念语吗？那天晚上我忘记告诉你了。」
「姜念语骂骂咧咧的回家了。是她爸亲自来接的。」
「她说这屋子又破又小，跟着你就是来受罪的，那夜旺财不过逗她玩了几下，她就跟她爸爸说旺财咬她，要他爸爸弄死旺财呢。」
刘霖懒懒倚靠在沙发上，双腿悠闲地耷拉着，妈妈骂我是撒谎精。
但她最相信的刘霖，说起假话来更是不打草稿。
「她爸也不是好东西，骂您婚内出轨，给他戴了绿帽子。还被自己女儿抓住了。」
「你瞧，她临走前还弄坏了我爸送您的项链，祝什么狗男女百年好合呢。」
刘霖的手里，赫然拿着一条已经断成三截的银质项链。
我认出来了，那是刘航叔叔送给妈妈的，是妈妈最喜欢的东西。
可是那项链，明明是刘霖用力扯断的。
我看到的时候，还拼命地拦着他来着。
「刘霖，你够了。我们家囡囡不会干这种事情。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弄坏过任何东西。」
以前我一直以为外婆老眼昏花，现在才明白，这个家里只有外婆的眼睛才是雪亮的。
也只有外婆的眼睛是雪亮的。
「不会干？当初不就是她睁眼说瞎话，胡说八道看到我跟宁语半夜幽会吗？」
刘航叔叔脸上青筋暴起，对着外婆咄咄逼人，
「我承认我一直喜欢宁语，但我俩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哪怕给她披个外套，我都要经过别人的手，就是为了避嫌。」
我攥紧了拳头想去揍刘霖一顿，但是身体却一次次穿空过去，摔在地上。
妈妈每晚都无比珍视地把项链放进黑丝锦盒里，对着它郑重地吻了又吻。
我怎么舍得弄坏它。
妈妈，刘霖说谎，刘霖在骗你啊。
我拼命嘶吼着，但妈妈听不到，她就算听到了，也只会认为是我反咬刘霖一口。
因为，我对她说过慌。
那三句话是爸爸逐字逐句教我的。
我事先背了整整七天七夜，倒背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