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舞蹈

1.
我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后腰已经完全没了知觉，两个膝盖痛到我满头大汗。
经过诊断，我是脊髓严重损伤。
“她只有十八岁啊！你们想办法救救她！”
我妈哭得死去活来，双手扶着我的床沿，身子几次滑落。
“到底怎么回事啊？”急救室的医生紧皱双眉。
“今天是她参加高考前艺考的日子，考试中一个简单的下腰，却突然直不起来了！”
我妈解释着，而我虽然额头全是斗大的汗珠，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妈。
“按理说，长期舞蹈确实会有导致瘫痪的概率，但大多是七八岁的孩子，像她十八岁了还能脊髓受损，实属罕见，但……也存在这种可能。”医生无奈地自言自语。
我妈突然像疯了似的冲过去摇晃着医生的肩膀喊道：“你说什么？瘫痪？！我培养了我女儿跳舞十二年！她早不瘫痪晚不瘫痪，今天艺考就能瘫痪了？！你要知道，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医生狠狠一皱眉推开母亲说道：“得病还分什么早晚！她这种情况，很明显就是运动量严重长期超负荷才导致的！”
“不可能！我给她聘请的是全省最好的舞蹈老师！怎么可能瘫痪！你们一定误诊了！你们这群庸医！”
我妈的叫喊声引来了走廊里人群的聚集。
“洛洛！你现在什么感觉，和妈说实话！你还能站起来跳舞吗！”
我妈冲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想把我硬生生从床上拉起来！
“你住手！疯了吗！她的腰已经不能受力了！”几个医生赶紧拦住我妈。
我望着我妈，平静地点点头。
我妈怔怔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然后身子像鬼附身似的一步步向后退。
退到窗边的时候，她突然拉开窗子，整个人跃上窗台，引来全场一阵惊叫！
几个医生护士冲过去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并焦急地让我劝阻我的母亲。
而我无动于衷，只是安静地盯着病房上冰冷的天花板。
这时，母亲哭着对我喊道：“陈洛洛，你站起来啊！你要坚强！向妈妈证明！你能站起来！”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对母亲一字一顿地说：“妈，要不，你死了得了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我。
“洛洛，你说什么？”我妈惊呆了，她披头散发地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
我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说道：“我如果现在能站起来，干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去艺考，而是杀了你！”

2.
“你家孩子根本就不适合学舞蹈！”
这是六岁那年，我妈第一次带我去舞蹈学校，男老师对我妈说的第一句话。
“你家孩子腿韧带和腰韧带都太硬，当个业余爱好玩玩就行了。”
“不行！”我妈一听就急了。
“孙老师，我家孩子必须当舞蹈家！这是她毕生的宿命！”
我愣愣地望着我妈，不明白她怎么一提跳舞就像打了鸡血似的。
而就在前一天，我的父亲因为出公差丧生于车祸，我妈笑着料理完我爸后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洛洛，从明天开始，妈终于可以送你去学舞蹈了！”
我说自己想学唱歌，讨厌舞蹈。
我妈那一瞬间极度阴沉的脸，让我放弃了争辩。
孙老师摇了摇头，摆摆手示意我妈把我领回去。
谁知我妈一把薅住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推到孙老师怀里，一边嘴里大喊：“你只管教！我不差钱！她爸有钱，昨天他爸死了，钱都是我的！”
我看着我妈歇斯底里的样子，觉得浑身一阵发凉。
多次劝阻无果后，孙老师没办法，领着我走进了排练室。
谁知我妈死乞白列地也要跟进去，她的理由很冠冕堂皇，说我人生的第一趟舞蹈课，她要记录下来。
孙老师没办法，只好同意。
教室里大多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看着她们一个个展示着自己优美曼妙的身姿，我却觉得愈发恐惧，甚至两条腿都在打颤，因为我真的很不喜欢跳舞。
“来！两人一组，练习压腿！”孙老师招呼大家。
我妈兴奋地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和我一组的小姑娘名叫张水灵，人模样和名字一样水灵。
“你是新来的吧，我来帮你压腿吧！”
随即，她伸出一条腿，插我两条腿中间。
“我要发力了，你千万别害怕！”
我并不知道她发力的结果是什么，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张水灵左右各使劲踢了一脚，我顿时站不稳，摔倒在地。
我狼狈的样子，引来了周围几个女孩的窃窃私语和讥笑。
我妈却弓着腰，举着手机急切地说：“站起来啊！快点！我的乖女儿！”
张水灵慌了，赶紧上前将我扶起来。
“你……试着将两条腿劈开。”
我拍拍屁股尴尬地站了起来，按照张水灵的指示，慢慢劈开了两条腿，可劈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紧咬嘴唇一动不动，大腿内侧已经开始隐隐发痛。
“洛洛，加油啊！使劲！”我妈在旁边对着手机喊。
“这就下不去了？”张水灵惊讶地看着我。
我木讷地点点头。
我妈突然扔下手机，冲过来，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向下猛地发力！
我一声惨叫！
2
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眼泪就涌了出来！
我本以为自己这个样子会让我妈住手，可是并没有。
我妈竟然捡起手机继续录像，焦急地说：“别哭！丢死人了！”
孙老师听见哭声走上前来，但他并不是来安慰我的，而是找来五六个女孩，对她们说：“扶住她的肩膀。”
几个女孩像抓犯人一样冲了上来，我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动弹不得。
而孙老师和我相对而坐，他的两只脚蹬在我的两条腿上，慢慢地向后推……
我妈在一旁兴奋地喊道：“孙老师，使劲！我女儿不怕疼！”
我疯狂地嚎叫！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嗓子都喊哑了！
而我妈见孙老师动作太慢，竟然再一次放下手机，过来帮着她们推我的腿。
如果说孙老师还算有章法，我妈干脆就是使蛮力。
我疼到几乎昏厥。
十分钟后，孙老师才缓缓收回了腿。
我整个人趴在排练室的地板上，两条腿已经因为撕裂而失去了知觉，像两条松了劲儿的弹力绳，当啷在自己的胯下。
孙老师望着我，摇了摇头。
我妈将我搀扶到一边，低低地说：“乖女儿，如果你想跳舞，这关你必须过！懂吗？”
我生气了，愤怒地看着我妈，哭着大喊：“我不要跳舞了！我明天不来了！”
突然，我妈的脸上泛起了一阵阴暗。
终于，捱到了下课。
我妈领着我一点一点地向教室外挪动，周围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经过我的身边，对着我指指点点。
这时，张水灵从身后走过来，偷偷拉起我的手对我说道：“洛洛，明天你真的不来了吗？”
我脸上的泪痕还没有褪去，一只手还被母亲拉着，不敢言语。
“你的腿太硬了，回去好好练练，要不然你怎么当舞蹈家啊！”张水灵说完就要走。
谁知，我妈突然一声大喝：“你站住！”
张水灵和我同时吓了一跳。
“你说谁腿太硬了，当不了舞蹈家？”我妈脸上阴云密布起来。
张水灵望着我妈，不敢再说话，扭头向外跑去。
而我妈盯着远去的张水灵的背影，两只眼睛露出了凶光。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水灵这个女孩。

4.
当天晚上回到家，我妈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表情。
在父亲去世之前，她很少这样。
我想，最近父亲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她只是故作坚强吧。
我应该多安慰她。
可我刚要说话，我妈突然猛地站起身来，使劲浑身的力气照着我的脸上就是一嘴巴！
“你今天是不是说不学舞蹈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直勾地看着我妈，整个人呆住了！
我妈从桌子对面冲过来，拎着我的衣领，狠狠将我摔在地上！然后在我的肚子上猛地踹了几脚！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成器！”
“你可真是不懂事啊！你个白眼狼！说，你是不是白眼狼！”
“我真的恨啊！我年轻的时候就想当舞蹈家，你姥姥就说家里穷不让我学！”
“你爸以前也拦着我，他不让你跳舞，却让你唱那些破歌，现在他终于死了！”
“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不珍惜！你怎么不跟着你爸一起去死！”
“……”
原来跳舞是我妈的梦想！可我的梦想是当个歌唱家啊！
她为什么把她没完成的心愿要强加在我的身上呢！
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对妈妈苦苦哀求，直到我的喊声惊动了住在楼下的姥姥。
“唐红，洛洛平时这么听话，你打她干嘛啊！”姥姥在门口望着坐在一旁哭泣的我。
我妈回过头望着我，冷冷地说：“我打你了吗？”
我多么想向慈祥的姥姥求救，但在和我母亲对视的那一刹那，我觉得一股惧意直往心口里钻。
“姥姥，我妈没打我，刚才是我生自己气，摔东西。”
“你生自己啥气？”
我在犹豫了很久之后，缓缓地说：“因为我跳舞跳不好，以后，我一定好好跳舞……”
可是心里却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让我妈明白，她是错的！
3
5.
从那以后，我每周都会去舞蹈学校练上两整天。
直到筋疲力尽倒在地板上，再也爬不起来。
我妈给我买了一双最贵的舞蹈鞋，还为了求孙老师给我加练，每周都给老师塞一个厚厚的信封。
而她自己不吃不喝地在旁边陪着，监督我，也监督老师。
然后回到家对我说：“你看，妈妈今天又没吃饭陪着你，我可都是为你好，所以你记住，一定要把舞蹈跳好！”
可她所谓的这种自我牺牲，却让我心里惴惴不安。
直到我上了四年级，学习任务开始加重，班主任意识到我跳舞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正常的学习，才把我妈叫到了学校。
“洛洛妈妈，孩子学舞蹈我理解，但已经耽误正常的学习了。”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我女儿以后考艺术生，就不劳烦老师操心了！”我妈微微一笑。
“就算你考艺术生，文化课水平也不能太低。”
“无所谓，我女儿以后就是大舞蹈家！是你们全班最优秀的孩子！”
我站在一旁虽然低着头，但却感受到了老师愤怒的情绪。
“洛洛妈妈，我们班上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特长，他们都很优秀！”
我妈也毫不示弱，“不！我家陈洛洛就是最优秀的！女儿，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最优秀的！”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踟蹰了好一阵。
我妈急了，她竟然冲进教室对着全班大喊：“你们记住，我女儿陈洛洛是最优秀的！她以后是大舞蹈家！你们以后谁也别找她玩，别耽误我家孩子！”
我狠狠一皱眉，脸上火辣辣的。
当时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然后告诉大家，这个人不是我妈。
我妈的喊声引来了众多师生的围观，最后我和我妈被他们轰了出去。
从此，老师疏远我，同学不理我。
可是我妈觉得这样非常好，正好可以让我全身心的练习跳舞。

6.
终于，我熬到了初中。
初一的第一个学期，班上同样喜欢唱歌的一个男生赵晓龙送给了我一本带有记号笔的五线谱临摹本，作为生日礼物。
我很高兴，可原本藏在我床头柜里的临摹本，但很快就被我妈发现了。
因为她经常有翻我房间的习惯，目的就是看我有没有偷偷做和舞蹈无关的事情。
我妈发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记号笔在我脸上写了三个大字：“不要脸。”
然后带着我从家里一路走到学校，让路人都来看看我这个不要脸的女孩。
最后抓着我的衣领，一脚将我踹进了教室，让我在全班面前丢人现眼。
“洛洛妈妈，你这是干什么！”班主任和教导处主任都冲过来拦着我妈。
“陈洛洛，你错没错？我今天就让你在全班面前向我道歉！说，说你不要脸！”
我妈气得浑身栗抖。
而我无动于衷，因为我都习惯了。
“洛洛妈妈，快把孩子领回去，要不就转学吧，你这样做，孩子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啊！”教导处主任赶紧过来挡住我的脸。
谁知，我妈疯了似的冲过去把教导处主任推倒在地。
然后回头猛地抽了我一巴掌。
“我为了你起早贪黑，容易吗！跟我道歉！说话啊！说你不要脸！”
我微微抬头，远处坐在窗边的赵晓龙，吓得蜷缩在暖气片旁。
他张大了嘴巴，哑然地盯着我。
我想，他一定觉得眼前这一幕不可思议吧。
“我……不要脸……”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继续！”
“我不要脸！我偷偷唱歌！我错了！我向我妈道歉！”
“大点声！”我妈浑身在颤抖！
我闭着眼睛，突然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大吼：“我陈洛洛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身子因为惯性而微微前倾，我险些摔倒。
教室里一片死寂。
“跟我回家！”
我妈抓着我的头发，在全班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带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妈将那根记号笔所有的油水都涂抹在我的身上。
最后将笔狠狠地剪断。
“从今天开始，我绝食七天。以后你只要再唱歌，我就绝食，你记住，妈要是有一天死了，就是你害的。”
我默不作声。
但心里却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想法：要不，你真的就这么死了吧……
我没脸见同学，在家休息了好几天才重返校园。
可踏进班级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叫赵晓龙的男生，在班级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是转学了还是其他原因，但警察叔叔那段时间却经常出现在班级门口。
这让我不得不想起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张水灵。
我望着赵晓龙那空空的座位，越想，越觉得后脊梁冒凉气。
而第二天我妈却莫名其妙地送给我一件非常昂贵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