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光

这是林遇成为地下拳王的第7年，他来地下拳场一眼就被旁边的陌生面孔吸引了。
那人看起来斯文白净，至少在外貌上并不具备一个地下拳手该有的威慑力。
林遇坐在第一排，距离拳场中心的铁丝笼只有不到五米，拳手的表情、动作、伤口，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新人？”
“那可不，还是大学生呢。”
随着一声刺耳的哨声，两位拳手跳进了笼中做最后的准备活动。
另一位选手林遇认识，前段时间还和他打过。这小子的拳法虽然没什么技巧，力气却大得吓人。
“也不知道我们的大学生能不能招架得住呢？”
身后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烟酒气和脏话。
在台上，林遇只把这些当做兴奋剂；可现在作为一个观众，他很反感这些因素。
“等着瞧吧，林大拳手，这孩子可不简单。”
新人看着攻击性并不强，防守却是严丝合缝。对手找不到破绽，逐渐急躁起来，打拳的节奏一乱，变成了一味地进攻。
新人依旧气定神闲地抵挡一拳又一拳，手套砸在肌肉上，发出声声闷响。
对手爆了句粗口，看起来体力已经支撑不住如此高强度的进攻。
新人弯腰灵巧地躲过冲着太阳穴而来的一拳，对着对手的下巴挥出了今晚第一拳。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对手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怎么样，林哥，我这新人不错吧？”
“还行。他叫什么名字？”
“张鹤鸣。鸟的那个鹤，鸟叫的那个鸣。”
2
接下来还有五场比赛，林遇发现张鹤鸣这孩子是练家子出身。
他并不只是采取防御战略，他会先观察对手的拳法，根据不同人的习惯和节奏制定不同的应对措施。
对付那些精于防守的人，他更倾向于用拳头生生砸开他们防御的裂缝。
张鹤鸣的每一拳都击打在对手的要害上，密不透风的进攻让一切防御都脆弱不堪。
汗珠在拳套上溅起，观众席的喝彩声一刻不歇。
张鹤鸣一路战胜了五个对手，最后上场的是一位强劲老练的选手黑狗，在强盛时期几乎可以和林遇平分秋色。
“你怎么安排他来了？不怕出人命？”林遇有些嫌恶地看了老板一眼。
老板此刻又点上了烟：“比赛嘛，总要有点看头。”
张鹤鸣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连续五场比赛让他的体力几乎耗尽。可是他依旧拳风凌厉，并无半分惧色。
有一个瞬间，林遇看清了张鹤鸣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带着不属于这个肮脏地下的干净。他的眼神炽热、执着，隐约可见被压制着的疯狂。
林遇透过这双眼睛看见了刚来拳场的自己，他们本质毫无区别。
绝望而燥热。
没过多久，张鹤鸣就被打倒在地。对手却似乎上了头，骑在张鹤鸣身上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
“黑狗！你疯了？”林遇直接冲进擂台，赤手空拳地照男人的脑门来了一下。
黑狗被突然的一拳砸得晕头转向，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观众席爆发出冲坡屋顶的喊声。
“这算什么？退钱！”
“继续打！继续打！”
林遇不管这些，扶起张鹤鸣就往外走。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的选手稍作休息，接下来给大家带来更精彩的表演！”老板对着麦克风说道。
3
林遇把张鹤鸣扶到了自己的休息室里。
张鹤鸣此刻非常狼狈，眼圈青紫，鼻子和嘴角都挂着血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大学生？”林遇一边上药一边和张鹤鸣找话题。
“嗯。”张鹤鸣疼得直抽气。
“疼就叫出来嘛，都是男人，你矜持什么？”林遇说着故意往下按了按。
张鹤鸣努力睁着肿胀的眼睛，瞪了林遇一眼。
林遇收起贱贱的表情，往伤口吹了吹气：“别瞪我。不是我救你，你早被打死了。”
张鹤鸣的表情有所缓和，别扭地说道：“谢谢。”
“嗯，真有礼貌。”林遇检查着其他的伤口，“大学生？大学生不好好读书，怎么想到要来打黑拳？”
“缺钱。”
“缺钱？”林遇突然凑到张鹤鸣眼前，“我有钱，你跟了我，我保你吃穿不愁。”
张鹤鸣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如此直白地调戏，当下就冷了脸，起身就要走。
“开个玩笑嘛，年轻人就是容易着急。”
林遇好说歹说，终于是把张鹤鸣劝得坐了下来。
“你和我很像。第一次打比赛就像不要命一样。不要命地想挣一个前程出来，打得他们全部都跪下看我。”
“我不要前程，我要钱。”
林遇奇怪地看了张鹤鸣一眼：“这么缺钱？你染上什么违法的爱好了？”
张鹤鸣看起来并不想讨论这个事情，没有回答林遇的调侃。
“既然今天遇到我，就是缘分，以后我收你为徒吧。”
张鹤鸣半信半疑地问道：“你？”
“看不起我？”林遇直接把卫衣一脱，“我可是这里的拳王。”
张鹤鸣看着林遇的身体，一时无言以对。
林遇的每一块肌肉仿佛都经过精心的打磨，块块分明。更有说服力的是，他的身体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其中腹部的一道深褐色的疤痕格外明显。
“你们打拳还让用刀的吗？”张鹤鸣指了指那个一寸长的伤口。
林遇赞赏地点点头：“好眼光啊，这都被你认出来了。这不是比赛的时候弄的，这是我爸捅的。”
张鹤鸣神情复杂地看了林遇一眼。
“别同情我。你要是真心疼，就给我一个安慰的抱抱吧。”
“变态吧你。”张鹤鸣气得脸通红，也不顾自己浑身是伤，硬撑着就要走。
“哎，拿着。”林遇扔了一盒创可贴给他，“好徒儿，这条路难走着呢。”
4
那天之后，林遇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没有比赛的时候，他喜欢开着车去盘山公路兜风。
只有疾风划过脸颊和耳膜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林哥，来活了。”林遇刚把车停好，就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林遇把电话换到另一只耳朵，重新启动了车子：“怎么说？”
林遇心里着急，车开得飞快，平常半个小时的路程十五分钟就杀到了老板的办公室。
“老蒋，你要我配合张鹤鸣打假赛？”
“林哥，你都是拳场的老人了，遇到这事儿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的。”老板掏了掏耳朵。
“不可能。”
“林哥，你也知道，观众的眼睛需要新鲜的刺激，我们也很难做的。新人总是捧出来的不是吗？”
“我可以教他。他可以凭实力赢，三个月，不，给我两个月时间。”林遇撑住桌子，逼视着老板。
拳击手的眼神是可以杀人的。纵使是见多识广的拳馆老板，也难以在林遇有压迫感的眼神里坚持和他对视。
老板轻飘飘地把眼睛移开：“我等得起，观众等不起，拳馆上下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也等不起。”
“老蒋，我们这么多年得……”
老板从椅子上站起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林遇，正是因为我和你这么多年交情，上次你私自把他带走我才没有和你计较！你真要和我较真，那些损失你担得起吗？”
林遇自知理亏，也没有继续和老板犟嘴。
老板见状又软了语气：“你可是我们的王牌选手，观众的赌注肯定都下在你这边。这样我们既赚了钱，张鹤鸣的名声也打出去了，一举两得的事情。你放心，分成少不了你的。”
林遇很想问，那么他林遇的名声怎么办？
可是他知道，在这种靠绝对实力说话的丛林里，名声是最不要紧、最没有人关心的东西。
他在五年前摸爬滚打着爬到巅峰的那一天就应该预见到此时此刻的，因为新人的出现而变成弃子。
“知道了。”
5
比赛安排在一个月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老板同意林遇先带着张鹤鸣训练。
张鹤鸣刚上大二，课业还不算繁重，每周可以抽出四五天的时间去训练。
“以前练过吧？练什么的？”
“练过泰拳。”
“看着就像有基础的。”林遇收了收下巴，目光死死盯住张鹤鸣，脚步不断变换着，“但是这里的拳击，可比拳馆里的残忍多了。”
“你练泰拳，也有优势，以后的无限制可以用上腿。”
“无限制？”
林遇趁张鹤鸣提问的一瞬间走神，直接送肩一套直拳，打得张鹤鸣仓促防守：“打拳要专心。”
“无限制就是不规定用什么打法，用任何方法让你对面的人倒下就行。”
说完，林遇突然隔空送上一个飞吻，张鹤鸣被恶心得别过头。
林遇抓住机会，又是一阵进攻：“破绽太大了。还记得我刚刚说什么吗，专心，紧紧盯住对手的动作和眼睛。”
张鹤鸣很有天赋，也很能吃苦。这一个月来，他一有空就跟着林遇训练，晚上接点小比赛，进步非常快。
张鹤鸣发现林遇除了嘴上总爱占他便宜，其他方面都好得没话说。他能感觉到林遇对他几乎是倾囊相授。
虽然他也不懂为什么拳王要对他这么好。
“不错。”林遇痛快地喘着气，脱下拳套顺手就擦去了张鹤鸣额头挂下来的汗水，“进步很大嘛，未来拳王。”
张鹤鸣冲林遇露出一个笑脸，这还是林遇第一次看他笑。
“我不想当拳王，我只想要钱。”
“你真奇怪。”
“林遇，我涨价了。我现在一场比赛三千块钱。”张鹤鸣眼里闪着光，“老板说大后天给我安排一场大比赛。”
“哦？能赚多少？”
张鹤鸣比了一个八：“八万。”
林遇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那你知道和谁打吗？”
“不知道。谁来我都能赢。”
“和我。”
6
张鹤鸣的笑一下子僵在了嘴角，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似的：“……和你？”
“怎么，看不起你的老师父？”
林遇入行早，其实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那我不比了。”
“害怕了？”林遇故意逗他，“还有你那违法又烧钱的爱好，你不管了？”
“我妈妈生病了，我才需要钱，很多钱。”张鹤鸣没有理会林遇的胡诌，轻声说道。
林遇一下子哑口无言。
“我需要钱，这八万是我妈的救命钱，”张鹤鸣握紧拳头，微凸的骨节泛着白，“可是她从来都教我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此时的张鹤鸣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垂头丧气的。
林遇心一软，摸摸他的头，张开怀抱：“好啦，师父抱抱？”
这次张鹤鸣没有躲开，而是顺从地靠近林遇的怀抱。
“你知道一个老师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吗？”
林遇刚打完拳，腹肌绷得紧紧的。张鹤鸣的头靠在林遇温热有弹性的肌肉上，静静地听着头顶林遇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是看着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打败自己。”
张鹤鸣抬起头，眼里多了几分期待。
“这个胜利是你自己赢来的，又不是我送给你的，不丢人。再说了，你一定能赢我？臭小子，这么自信？”林遇狠狠摸了一把张鹤鸣的脸，心里暗爽。
这么久总算是揩到这小子的油了。
张鹤鸣不知道林遇心里在盘算什么，他那颗年轻而躁动的心正在为了三天之后那场和师父的对决燃烧，他要把自己烧成灰烬，撒在比赛场上。
“林遇，我一定能赢你。”
7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早在一个月前老板就发布了赌局，几乎所有人都把赌注押在林遇身上。
林遇作为拳场的常胜冠军，五年来从无败绩。没有人觉得一个新人有能力战胜他。
林遇走进那个铁丝牢笼。
五年来他无数次在这里头破血流，无数次倒下，又无数次重新站起来，可是他从来没有认输过。即使牙齿飞了，即使轻微脑震荡，他也会在读秒的最后一刻站起来。
而今天他重新站上了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却是为了输掉比赛，输掉他花了好几年挣来的名誉，输掉他自己。
拳场今天座无虚席，连看台也挤满了人，几乎达到了饱和。
人声鼎沸里，林遇和张鹤鸣遥遥相望。
我真的只和他认识了一个多月吗？林遇恍惚了一下，总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多很多年。
“万众瞩目，万众期待！欢迎大家来到世纪之战！常胜将军对拳场新人，谁输谁赢，让我们拭目以待！”
老板一边说，一边朝着林遇使了个眼色。
林遇点点头。
其实打假赛也是个技术活，既要让观众看得爽，也要让他们看不出破绽。林遇这样安慰自己。
“永远看着对手的眼睛和动作，预判他下一秒的进攻。”林遇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一声令下，他率先发动了进攻，左右勾拳轮番砸向张鹤鸣，观众席开始加油。
张鹤鸣用手护在脸前，心下疑惑。
在外行看来，林遇的出拳又快又猛。可是他和林遇交过很多次手，以林遇的实力来说，这拳可以说是绵软无力，而且破绽百出。
“专心！”林遇大喝，又是两记漂亮的直拳。
张鹤鸣稳了稳心神，把疑虑都抛在脑后，专心应战。
他心有光明，却不得不身陷黑暗。可是他很感谢能遇到林遇，那个在黑暗里给了他一束光的人，教他生存和做人的人。
8
每个地下拳场都有自己的规则。
林遇所在的这家，但凡涉及赌局的比赛，都采用五局三胜的赛制。而每一小局，都要以一方的倒地作为胜利的条件。
林遇把握好力度，和张鹤鸣打得有来有回，前四局各赢两局。
张鹤鸣心里更加奇怪了，这一切仿佛都是设计好的。可是看着林遇认真的表情，他不敢往别的方面想。
“观众朋友们，现在终于来到了我们世纪之战的赛点！现在加注，能赢更多！”
来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疯狂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