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尸

一九一零年，庚戌年。时逢乱世，妖孽横行；秽气丛生，浮尸遍野。而我，是一个赶尸人。家族没落，我本欲归隐山林，没想到应族人所求，须得北上接尸。没想到这一去，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我遇上了他……
1.
我叫廖文清，世居湘西廖家寨。我这一族，是整个寨子里唯一的赶尸家族。早些年，我们家族人丁兴旺，做赶尸人的也不在少数。那会这一行当还是很受人尊敬的。毕竟谁家没几个在外跑江湖的亲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得上门求助我们给带回家。而几十年前，突然出现了一种新的交通工具，听外面的人说叫火车，速度那是马车、帆船所不能比拟的。于是，赶尸人这个行当也就渐渐没落了。再加上时逢乱世，外面到处都是战乱，什么军阀、革命，还有些个新思想，于是也越来越没人知道赶尸人了。
我是这一代的赶尸人，而这一代的赶尸人也就我一个。所以，理所当然的，我成了最后一个赶尸人。上个月族长也过世了，他在临终之际跟我说，天下大乱，让我早点金盆洗手，归隐山林，守护好家族秘密。
族长说的秘密，是我们家族世代守护的一个陵墓，就在寨子北边的大将军山中。因而，我决定，就此金盆洗手，隐居在大将军山中。然而我没想到，就在我收拾好一切的时候，居然有老乡找上门，求我帮忙把他大侄子带回家。
老乡是前寨的张大爷，他告诉我他的大侄子张显在京城醇亲王府做侍卫，前些日子收到他们同僚的信件，言是张显身患不治之症，恐是没多少日子了，让家里派人去料理身后事。
赶尸人世居湘西，从未接过秦岭以北的尸骸。
“张大爷，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我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世道变了，听说有火车能通到怀化，不然您……”
“文清啊，你一定要帮大爷啊，我老头子不信那劳什子车的，我只信你，早些年你把隔壁王大妈的儿子小石头带回家，小石头那样子还跟活着一样，王大妈总算还能见上孩子的最后一面。大爷求你了……你就帮大爷把显儿带回家吧……”张大爷老泪纵横，让我纠结万分。
“大爷，您也知道赶尸人的规矩，不过秦岭……”我万般为难。
“我何尝不知啊，你是不知道，显儿是我大哥的独生子，早些年非不听话，说要乘着乱世出去闯一番事业来。可怜我那大哥，一个人孤苦伶仃，到死都不知道儿子在哪，现在好了，倒是有消息了，谁知道却是这种消息。哎！”
张显这个小子我倒是有点印象，小时候还一起上过山、掏过鸟窝。只是后来我进山跟族长学艺3年，出山后，便听到这小子出去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音信全无。
“好，大爷，我接下了这个活，您把详情跟我说下，我明天就动身出发。”无论如何，乡里乡亲，这个忙还是要帮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出活，也算是为我这个职业生涯做一个圆满吧。
跟大爷问清楚了细节之后，我收拾好行囊，明天一早就出发。
从山寨出来后，我直奔扬州，随后乘船沿大运河北上。月余之后，总算抵达了京城。

2.
乱世之下的京城，看不到欢声笑语，只看到随处可见的官兵。我按照张大爷所说来到醇亲王府的角门。敲门之后，言明是为了张显身后之事而来。门房让我稍等片刻后，便带来了一个人高马大、身着武将服侍的人走过来。
来人一见我便说到，“阁下便是廖文清先生吧！张显生前向我多次提及你。快请进。”
我心下些许疑惑，不过不急细想便被他迎了进去。
“张显这孩子，已于昨日去了。想来他的家人也已经做好准备了 吧。”
“是，此番小人便是受其长辈所托，将他带回家。还烦请这位大人带我去灵堂。”
“不必称呼我为大人，我叫王武，是醇亲王府的侍卫长。张显是我的左膀右臂，他这一去，我甚是伤心。”言罢，我瞧着他拿衣袖擦了擦眼角。
我一时无言，毕竟这是王府。还是少说为妙。
“我将张显安置在角楼的偏房中，毕竟是王府，不好冲撞主人，还请先生见谅。”
“多谢侍卫长！小人明白。”
转眼的功夫，便来到了张显的停灵处。我走上前，上了三炷香。随后便向棺椁走去。
只见躺在棺椁之中的年轻人，身材匀称，长相端正，剑眉入鬓，和记忆中那个上山打鸟的小子判若两人，说是男大十八变也不为过。想来在王府当差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凑近一看，侍卫长说人已经走了一天，可是尸身上却丝毫不见任何死气，我不禁有些疑惑。这个时候，侍卫长上前说道：“廖先生有所不知，张显生前曾立过大功，说是有恩于王府也不为过。张兄弟昨日去后，王爷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来，又恐尸身有变，故而将一枚玉蝉置于张兄弟口中。请看！”
王武将尸身下颌轻轻掰开，里面果然是一只上好的玉蝉。
“承蒙王爷厚爱。小人替张显的家人叩拜王爷大恩了！”说罢，我便朝主楼的方向作揖拜了拜。“大人或许不知，我受张显叔父所托，带张显回家。自有法子保尸身不腐。”
“那是自然！以前和张兄弟一起当差之时，也曾听他说过你们家族的本事！不知先生需要哪些物什？我好遣人准备。”
“一些祖传手艺罢了，不足道哉！所需物件，我早已备齐。只是，我这些法子向来不好在外人面前使，不知大人可否……”
“明白明白，我这就出去。先生自便。”
待人都出去之后，我将事先准备好的朱砂符纸取出分别置于张显的百会穴、膻中穴处，而后将他口中的玉蝉取出，换上了我的定尸珠。待一切准备好之后，我打开屋门，又将王武等人请入。“大人，我一切妥当了，今夜酉时出发返程。”
“哦？这么匆忙？何不休息一日，待我为先生买好火车票或是船票，好明日出发？”
“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带了人身，返程则需要走人烟稀少的山路了。且夜间出发也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
“既如此，那我也不便多留。先生稍事休息，我去命人备好干粮马车。”
“如此，便多谢了！”
酉时一到，我把张显安置在马车内，辞别了王武之后，就出发了。好在有王府给的手令，过城门的时候，守门将士直接放行了。我粗略估计了下，返程大概需要半年多的时间。于是便马不停蹄地的往南奔去。

3.
一路都是人烟稀少的山野丛林，除了偶尔遇到些狐狸野鸡，倒也是没遇到什么意外。自从京城出发之后，已有月余。好在我脚程够快，看着我手中的罗盘和地图，想来我已经来到了南北界线处，秦岭山脉了。翻过眼前这座山，我就可以不用马匹了。
我牵着马，张显此时正端正地坐在马背上，当然，是我用架子固定住的。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虽说我的定尸珠有防止尸身不腐的功效，但是也不至于还能让尸身保持不僵硬。难道是那枚玉蝉？当时我取出玉蝉之后，本想将玉蝉还回去，可那个王武言是王爷所赐之物，断是没有收回的说法。于是我只好将玉蝉放在尸体胸口处。
天色渐晚，我走到了一片雾气丛生的林子。这大雾好生怪异，从来只有初秋的清晨会起雾，怎么傍晚还有这么大的雾。于是，我在林子边缘处随手抓住一只山雀，用绳子拴住它的脚，再将山雀扔进这片雾中，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再将细绳拉回来。见山雀依旧活蹦乱跳的，倒是放心了些许。于是便走进这片雾中。
大概走了两刻钟，只见雾气逐渐消散处有一破败的建筑。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座破败的古刹。想来这深山之中，早年可能也曾有过香火吧。看来今晚有地方歇脚了。我将门口石碑上的苔藓扫了扫，赫然出现了三个大字：兰若寺。这倒是也真是巧了，只是不知道夜宿此地，是否也会遇到那书中所写的女鬼小倩？我一笑而过，便进了院中的一间偏殿。
半梦半醒间，我恍惚看见屡屡青烟自门缝中飘了进来，我立马闭气，正欲冲出门外。却不想这个时候，门突然“咯吱”一声，打开了！而门外无风更无人！这个时候，又突然传来一阵阵幽咽之声，忽远忽近。我顿时绷紧了神经，虽说我是赶尸人，但是这几年却也从未碰到过什么灵异之事。
我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软剑，再用手帕蒙住口鼻，做好一级防御准备。突然！门口处出现一道白影，向我扑来。我一个转身躲了过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狐！它抢了我放在一边的面饼之后，立马就跑出了门外，我追上去一看，却已不见踪影。原来是一只饿了的白狐，看来是我想多了。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准备关上门继续补个觉。却不想突然迎风飞过来一只飞镖，我闪身躲避。须臾之间，院中突然出现几个彪形大汉，身着夜行衣，各个拿着大刀指向我。
我很疑惑：“各位好汉！我只是过路人，身无分文！还请莫要为难小人！”
“好说！我等不想为难阁下，只要阁下交出你的同伴，我等立马就撤！”为首的大汉指向角落里的张显。
“大侠有所不知，我是一赶尸人，您说的同伴已经死去多时，我不过是受其家人所托，将尸体带回老家，落叶归根！”
“休要骗我！死去多时的人面目还能栩栩如生？丝毫没有尸臭？”
“确实没有欺骗各位！这位大侠，你要是不相信，不如随我去查验一番。”
“不必了，不管他是生是死，你只要把他交给我们就行，我们必不会为难与你！”
这下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要张显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这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看了眼四周，他们一共四人，为首之人应是最强。真要打起来，我可能双拳难敌四手，于是我往后退了几步，从怀中悄悄拿出烟雾弹，向他们掷去。乘着烟雾弥漫之际，我迅速扛起张显的尸身，转身向丛林深处跑去。
我一口气跑了两个时辰，好在那些人没追上来，我寻了一个隐秘的山洞稍作休息。将背上的张显放下来后，我仔细端详着这具尸身。细看之下，确实有点不同寻常，虽然没有呼吸，但是关节处依然活动自如，完全没有死人该有的样子。我拿着夜明珠仔细照了照他的脸，他眉宇间完全看不到张大爷兄弟俩的影子。难道这孩子长相随娘？突然，我发觉有点不对劲，只见他鬓角旁的皮肤尽有些许起皮？我摸了摸他的脸，果然不对劲！竟然是贴了一张人皮面具！我用水打湿了面巾，然后敷在张显脸部四周，不一会儿，人皮面具果然就显现出来了，我撕开一看，嗬！好一张貌比潘安的俊俏脸庞。
我顺势将他的脸和手指擦干净，只见这人面如冠玉、肤若凝脂，虽是没有呼吸，但是周身华贵气度做不得假，这人绝不可能是生在西南平民之家的张显！
我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确实没有。但是他关节活动自如，皮肤仍有弹性，绝对不是死人之身。难道是假死？这世间有一种药物，服下后人的状态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待药效一过，便自然苏醒。我粗算了一下，自京城王府出来之后，已经是月余。一般来说，药效也就在七七四九天左右，还剩几天，便试他一试。我随即将他身上的符纸取下，再从他的嘴里取出我的定尸珠。对了，还有玉蝉也拿走。果然，这些东西拿走之后，他的尸身也丝毫没有任何变化。这人绝对没死！那他又是谁呢？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远处隐约有人声传来。那些人还是追来了！而且越走越近。我连忙将树枝挡住洞口，收起照明的夜明珠，屏住呼吸。
“老大，这个赶尸人跑得也太快了！一会功夫就不见踪影了！”
“他要回湘西，应该会往西南方向走，我们沿着这个方向去找他！”
“可别让我逮到他！不然有他好看的！”
“好了，他应该也是被蒙骗了，不然应该不会心甘情愿带那人回湘西。”
“还好我们提前解决了王府的人……”
……
听着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决定按兵不动。且要看看我这一路背着的“尸骸”到底有什么目的！

4.
于是，我又守着这具尸体过了几天。这天，我从外面打了只野兔子回来，才走到洞口，便听到他在咳嗽！好家伙，终于醒了！我连忙跑进山洞！
忽的，我看了一双如清澈如泉水的眼睛，又大又亮，与我四目相接。刹那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么呆住了。
我心想，我果然是个土包子，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的眼睛长得这么好看。以前他总是闭着眼，所以没发觉。现在他这一睁眼，我就感觉他的眼睛里一定是有星星，就像是小时候族长带我去将军山的莲花峰顶上看到的星星一样，那么亮，那么耀眼！
“你是何人？此处何地？”
啊，原来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如同泉水激石般清冽。
“我……我，我是廖文清，我一路驮着你避开追杀……”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居然结巴了！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就是廖文清？你不应该是要带我回苗寨的吗？现在我们在哪？”对面这人眉头紧蹙，言语中还带有几分责备。
我顿时火大，“你凶什么？我还没问你呢？你是谁？为什么要装死？还有张显呢？他究竟死没死？”
“张显失踪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至于我是谁？你没必要知道！既然我醒了，那么你有两条路可选。”
“什么路？”
“第一，我要去你们寨子，你老老实实带我过去。”
“第二呢？”
“第二么，那就是我杀了你，然后我再自己进去！”
不等他说完，只见眼前什么东西一闪，然后我就看到自己的脖子被他的白绫缠上了。真是好俊的功夫！我心里暗暗赞叹。
眼看白绫越缠越紧，我越来越透不过气了，于是连忙点头答应他。
“你刚说的追杀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气定神闲地收起白绫，那气势就跟我们县城里的大老爷一样。
“我怎么知道，前几天夜里，突然出来一伙人让我把你交出来，我一看，也打不过人家，只好背着你撒腿就跑！”我一边盯着他的动静，一边偷偷摸出烟雾弹。果然他听完有人追杀，就一直在皱着眉头想事情，我乘其不备，扔出一颗烟雾弹后转身向洞外跑去。
这些年，幸好没有荒废轻功，打不过还是跑为上策。我推测这个人八成是王府的什么大人物，而他一门心思要去我们寨子，看样子极有可能是从张显嘴里知道了大将军山的秘密。
大将军山的秘密只有我们一族人知道，而要进大将军山则需要先进入寨子。我们寨子地处偏僻，除了寨子里的人，外人是很难找到入口的，怪不得那人要装死了。也不知道张显这个小兔崽子跟外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顾不得别的了，只知道一口气跑出来。只要跑出这片山林，我立马去镇子里，然后走水路回去。不管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只要我一回到寨子里，我立马躲到大将军山里，任谁也找不到我。
正当我跑得起劲时，突然脚下一滑，感觉什么东西套上了我的脚脖子。不等我细看，我便被倒着吊了起来。然后便看到了那夜的几个黑衣人。
“几位好汉，有话好好说！”我不得不求饶。
“把他先放下来。”
这几人把我放下后，便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为首之人说到：“小兄弟，我们不想为难你。你那个同伴呢？”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
“小兄弟，你既然独自跑出来，想必你也知道了你那个同伴是装死，对不对？这下你还看不清形势吗？如果他真是个敞亮的人，何必行欺骗之事。所以，我们不是坏人。”
这大哥也真是好笑，别人不敞亮，他就敞亮了吗？真是拿我当傻子哄呢！“好汉，我确实是发现了那人假死，所以我便逃了出来。既然你们不是坏人，不如就放了我吧！我告诉你那人的藏身之处！”没办法，死道友不死贫道！假张显，对不住了！
没想到，这人完全不上钩。“哈哈，小兄弟，就算我们放了你，你也不安全，不如就跟我们一道吧。至于他，放心，我们自有办法。”
果然不好骗啊！于是我便只好跟着他们走了。我发现他们行进的方向也是去往寨子的！呵！看样子，家族的秘密果然已经泄露了！就是不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多少了。
就这样，我就被这些人带着一起走了。期间，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原来当时我从王府出来后，便被王府的人跟踪了。而那些王府的人都被这些黑衣人解决了。不过黑衣人这边也死伤惨重，只剩下这几个。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想办法逃出去。不能让这些人去大将军山。
就在我思索怎么逃跑时，我看到那个假张显迎面走来。我靠！这么厉害吗？都没个计划，直接正面迎战的嘛！
果然，高手就是高手。只见他一手白绫舞得天花乱坠，快到我都看不见人影，只听得“唰唰”几下，这几个黑衣大汉便被制服了。完了，他朝我走来了。我双手双脚被绑，只能一蹦一蹦的逃跑了！突然他嗖的一下，就落在了我的面前。“怎么？还没被绑够？”只见他刷刷两下，我手脚上的绳子就断了。真是好功夫啊！
“走吧，咱们去镇上，走水路先到怀化吧！”说完，他就像老鹰拎小鸡似的，抓住我就走。
“松手松手，我能自己走！”太没尊严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老话说赶尸人不能过秦岭真是诚不欺我！
“松开你，你不准跑知不知道？”他冲我邪魅一笑。
该死！大男人笑得那么好看干嘛！
“喂，你到底是谁啊？”“你功夫怎么这么厉害？跟谁学的啊？”“你刚打架的白绫呢？怎么没看到你收起来？”“诶，你要去我们寨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我们就是一个偏远山区的苗寨，特别落后，住的都是孤寡老人，没钱没粮。真的不值得你这种大人物不远万里去一趟的！”
……
5.
一路上，都是我在叽叽喳喳地说话。那人倒是不发一言。穿过崇山峻岭，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镇。我就眼看着那人买了船票，然后又把我提溜着上了